郎平有可能成为中国体育史上最重要的人物。这里的中国体育史,不是什么年之后的概念,而是整个近代中国的时间范畴。讨论一百多年来中国的体育人物,上世纪三十年代享誉亚洲的“球王”李惠堂,为新中国第一次夺得世界冠军的容国团,年代的体操王子李宁、女排铁榔头郎平,和新世纪涌现的“体坛三杰”:姚明、刘翔和李娜,都成为上述殊荣的有力竞争者。
每个运动员都是特定时代的产物,他们的经历与时代紧密连接,他们的荣誉也与国家、市场、社会发生着关系。李惠堂诞生于国力羸弱时期,他的进步不是依赖国家,而是依赖相对较强的市场和社会。、30年代,中央政府力量弱小,却给了商业和社会力量很大的空间,从香港起家的李惠堂,从事的是足球运动,他恰恰在那样一种环境中获得令人惊叹的发展。
容国团、李宁和郎平则是举国体制培养的硕果,他们的荣耀所产生的效应最终都汇入到提升执政当局合法性的河流中。三人中,郎平所从事的是排球运动,作为当时世界三大球运动之一的排球,因为大球本身的重要性,又因为郎平和队友一起创造了至今还让老一辈人津津乐道的“五连冠”,所以郎平的贡献看起来更值得骄傲。容国团功勋卓著,却在文革惨遭毒手,死于非命,十分令人惋惜;李宁的贡献不仅在体操项目,更因为创立运动品牌,用知名度换取利润,他是进入商业运营的先行者。
到了本世纪初,姚明、刘翔和李娜三人都有了跟之前较大的不同点,尽管三人都是举国体制土壤中生长的苗子,但他们的成就开始更多依赖市场力量的注入。刘翔的成功也许更多被归功于教练和体制,但他的两次退赛却被指责是为了商业利益而为,这也从侧面表明了商业因素对他及团队的重要性。至于姚明和李娜,他们分别加入了全球化的队伍,参与了所在运动领域最高水平的商业赛事,并都取得不俗成绩。
姚明所在的NBA,完全脱离奥运体系,但比赛的激烈程度、技战术水平和可观赏性,都大大高于奥运会。所以,当他以收个非美国籍选秀状元的身份加盟休斯敦火箭后,影响力日趋积攒,并成为中国篮坛的领袖。李娜则全盘接受了市场经济的玩法,自己选择教练、医疗团队,用最专业的方式参加最火爆的网球赛事。李娜取得了法网、澳网这样的大满贯比赛的冠军,商业价值一路飙升,开创了一条举国体制以外的“成功”道路。
包括姚明和李娜,身上都不可避免地会有举国体制的烙印,80年代作为队员的郎平更加不能例外。但与姚明、李娜这些80后相比,60后郎平却比他们更早地拥抱全球化。年,郎平因为多个原因选择去美国留学,她放弃的是北京市体委副主任的职位。到美国后,郎平不再万众瞩目,也无须忍受体制内的憋屈,但也面临语言、饮食、金钱和学业的挑战。很显然,郎平最终挺过来了,她拿到了新墨西哥大学体育管理专业的研究生学位,还在之后先后任教于意大利、希腊的俱乐部队和美国女排国家队,且都取得不俗成绩。
郎平与举国体制的关系始终没有斩断。年,郎平接手了低谷中的中国女排,年薪仅元,那一次接手的最终结果是帮助女排进入亚特兰大奥运会的决赛。15年后,恒大老板许家印请她来主持恒大女排,开出的年薪是万,郎平麾下的广东恒大女排一路横扫,包揽了女排联赛中的所有冠军,大家熟悉的这届女排队长惠若琪,正是恒大女排出品。
4年后,郎平再度接手中国女排,但却与第一次大为不同。因为这一次,她带给女排国家队的不仅有全球最先进的执教经验,还有专业化的医疗、管理团队,以及最为重要的对待排球的态度。国家体育总局几乎是赌了一把,和郎平签订了算得上是“丧权辱局”的条款,下放了大量管理权力。对于郎平来说,这不是赌博,因为她选择了职业化的应对方式,但同时她本身就是老女排精神最重要的标志,所以,她可以借着旧身份干新事物——将欧美竞技体育的哲学贯彻入女排团队。
荣膺里约奥运会女排冠军之后,郎平接受了央视记者的采访,她说了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不要去设计结果”。她认为这一批女排队员的技术并不是最好的,但他们可以用团队弥补不足,某种程度上,她说提到的精神,早已不是80年代女排的精神内涵了。从郎平的表达,到女排队员们的表现,实际上可以看到那种奋力拼搏但却“输得起”的姿态。这是新女排跟老女排很不一样的气质。某种程度上,郎平是老女排精神的代表,却亲手揭下老女排的旗帜,并偷偷换成新女排精神的图腾。这是女排精神内涵的更替,也是郎平个人境界的升级。
从成绩的角度来看,郎平以队员和教练的身份分别获得奥运冠军,这已经是史诗般的胜利。但郎平真正的价值还在于一种传承中的创新,一种妥协中的坚守。老女排精神、举国体制都是客观存在,它们既是一种资源,也是一种限制。郎平懂得如何去利用、去规避。更重要的是,她领教过全球化、商业化的动力机制,更在长期的海外生涯中重新习得了一种排球的哲学。
30年前,郎平看起来放弃了一条光明道路,但最终却迎来了更加丰富,更加有韧性的人生。导致这种改变的,正是她对排球哲学的重新认识,也是她对人生哲学的重新认识:不去设计结果,却要拼尽全力。我们也可以预见,郎平一定会在这些姑娘退役之前,就鼓励他们走一条全新的道路,而不是回家乡的体局系统谋个官职,度过一生。至于姚明、李娜,它们在个人挣脱了体制的束缚后,也一定会深度介入自己的项目产业,用市场的力量击溃黑暗、肮脏和庞大的举国体制。因为他们和郎平一样,都拥有了一套真正属于自己、归属人性的运动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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